進劇場在2019年年尾,詩人去世七週年之際,以舞台祭詩歌,其手法獨特,構思大膽。雖然,用也斯的詩歌做跨界藝術,這並非第一次(前有梅卓燕的當代舞蹈),但持續半年的社會運動,巧妙地變成了《島物詩游》的背景故事,觀眾和演員都是帶著濃烈的情緒走入劇場:懷舊、憂鬱、疑惑、膠著、憤怒、恐懼,這些複雜的情感在舞台上舞台下交織互動,有時會令人分不清究竟是演員的表現力,還是觀眾的內心戲,令這個沒有情節的真故事如此動人。值得一提的是,進劇場沒有止步於「詩歌朗誦加舞蹈」,我們看到的是極具個人風格又多元化的表現方式:現代舞、粵曲、舞台劇、默劇、自述、多媒體、多語言。如此多樣的呈現方式,使舞台意象豐富,而文字和詩歌的引用也在肢體和影像的烘托下,更具哲理和美感。
首先,製作團隊為演出起的名字已經極具文學性:《島物詩游》與「睹物思人」諧音相近,作品更是請「也斯進劇場」(Hong Kong Poetica),一語雙關,妙哉妙哉!一開場,觀眾就被邀請從後台進入劇場,走過了道具,梳妝的演員,從舞台正中央穿下台去,這當然也是表演的一部分,強烈暗示著觀眾是《島物詩游》的參與者、同「游」者。站在舞台上,我最初注意到的,是三架形態各異的鋼琴:在舞台左側偏後,是一架演奏級的三角鋼琴,光鮮亮麗、氣勢逼人;舞台的右側偏前,是一般家庭可見的竪式鋼琴,雖不起眼,但大方實用;舞台右側偏中,則是一架廢棄的鋼琴,木已垮弦已斷;這讓人不禁浮想聯翩——鋼琴的三種狀態是何寓意?
演出大部分的文本取材來自於也斯70年代中的詩歌作品,如〈廢墟中的對話〉、〈新蒲崗的雨天〉、〈中午在鰂魚涌〉、〈拆建中的嚤囉街〉等等。回讀這些四十多年前的詩文,我們竟然還是可以嗅到熟悉的氣味,看到熟悉的市井生活,找到熟悉的人物;感同身受那份香港人對身分的焦慮,對過去的懷念,和對被邊緣化的絕望。
詩歌本身的型態和屬性決定了表演的非連貫性和跳躍性,但這並不影響我們與表演者產生共情。我特別想提到的,是三個片段:「彭朵拉」、「翻譯月亮」和「鴛鴦.炒飯」。
其中「彭朵拉」和「鴛鴦.炒飯」,戲劇性地用了粵劇的方式來唱念詩歌,極具感染力。現當代詩歌,居然可以用來做粵曲的唱詞,唱出來還極具音韻美,真是令人驚喜。「彭朵拉」是潘朵拉女神的中文名字吧,而她出場時竟然是個刀馬旦的形象,全身黑白,一股肅殺之氣。「鴛鴦.炒飯」則是全劇較為輕鬆的段落,用奶茶咖啡熱鴛鴦、揚州炒飯等香港特色的飲食,引起共鳴。講到奶茶的沖法時,用的是粵劇念白,第一次知道原來考究的奶茶要用五種茶葉泡製而成,也可算是香港特有的匠人精神了。此處念白比粵曲更加通俗易懂,也在最平凡的茶餐廳奶茶中,折射出強烈的文化認同。「翻譯月亮」則恰恰相反,用多種語言(如果沒聽錯的話,有英文、法文和中文)提出了一連串形而上的問題:「Could I translate the moon of Hong Kong?」「在海上,是誰最早看見月亮?」「下一個海浪是甚麼形狀?」事實上,當我們把目光聚焦在月亮上的時候,執著於辨認香港的月亮還是他處的月亮就變成了一種迂腐:月亮就是月亮,它不是香港的,也不是他處的。佔有月亮的慾望,是否和佔有某種話語權的慾望一樣,是徒勞的呢?文字是否只是話術,是否最終只能走向虛無呢?
還有反覆出現的一幕,叫人念念不忘:女士要在機場過境,嚴密的安檢再三發出警報聲,於是她耐心地打開行李,脫下衣服,脫下鞋履,對所有可疑物品向官員一一解釋,最終順利過關。第二次,同一位女士,同樣的情境,她不再解釋,逆來順受,只圖快快通過。創作者通過前後的反差,解釋人們為甚麼往往選擇沈默、選擇方便,從而一步步放棄了自己該有的聲音。
也斯1993年出版的《記憶的城市.虛構的城市》裡有著這樣一段話:「我發現這座城市也像我一樣患上健忘症,到處是拆了一半的樓宇、丟失的地盤、擱置的計畫、塵封了的玫瑰園。大街上的大廈換了名字。今天的廣告忘記了昨天的廣告,幾年前發生的事,說過的話,大家都記不起來了。」在也斯的作品中,我們會看到一種對香港近乎偏執的愛,想要為她做些甚麼的急迫感,以及字裡行間想要留住在眼前逝去的城市的願望。也斯先生,今日的香港已經不再是你詩中的樣子,今日的香港還是你詩中的樣子,她一直都是你口中「殞落與新生的福地」。
我看過進劇場的《樓城》、《黑鳥》和《安蒂崗妮》,雖然都是意圖深刻的作品,但是沒有一次像《島物詩游》一樣真正觸動到我。如果說進劇場想要通過詩歌這樣相對無情節、無故事、無衝突的方式來幫助觀眾記憶香港、構建香港、虛擬香港的話,這次他們做到了。因為時間的流動,我們無法有一個統一的答案,但是至少,我們捕捉到了這個城市幾個真實的瞬間,用此來抵抗遺忘,足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