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13.67》的故事主要圍繞著刑警關振鐸的一生。六個短篇故事獨立成篇,但合起來卻又是一個整體,講述了從2013 到1967 年的香港時代面貌。首個故事〈黑與白之間的真實〉裡,主角已老去並臥病在床;而最末的故事〈Borrowed Time〉則發生在 1967,還是巡警的主角在六七暴動裡擔任解謎關鍵,一方面卻又揭示出當時警權過大的問題。1967與當下,似乎成了一個循環,過去不曾遠去,而當下的境況似曾相識。
從現實基礎上 建起推理堡壘
香港複雜的歷史,是陳編寫故事的土壤。六七暴動期間動蕩不安的人民生活、警廉衝突劇烈的七十年代等等的時代痕跡,陳浩基都囊括成為推理謎團的背景,甚至成為其核心。生於七十年代的陳,其實不曾親身經歷以上的社會事件,卻能建立出該時代的氛圍,使讀者彷彿可親歷其境,更能代入那些驚心動魄的虛構推理情節之中。陳強調:「寫小說其中一有趣的地方就是,我們其實在說謊,說一些令讀者相信的謊言。」
書寫過程中的轉向
陳雖藉《13.67》獲獎,卻坦言並非感到完全滿意:「個別短篇來說,故事的首一、二個章節,和之前的風格,能夠看出轉變:首兩個故事,其實是失實的。」首個故事《黑與白之間的真實》,是看到台灣推理作家協會以「安樂椅偵探」為題的短篇小說交流比賽而寫的,當時並未考慮將之續寫的可能性;後來想到將關振鐸的故事延展,所以才寫了第二個故事《囚徒道義》,卻都是以強調推理及詭計的意外性來思考,並未打算加入社會性的元素。
「然而,整部小說前前後後寫了兩年,開頭的想法、和中間的想法,所關注的地方多少也有不同。最初很關注詭計,故事與警權問題無關。但中段,則覺得開始說服不了自己——我寫警察英明神武,你相信嗎?我自己身為作者也不相信吧,說得難聽一點,連曾偉雄也不信吧。(笑)」往後的創作,一如作者於後記所說的:「於是,這部作品的方向出現一百八十度的變化。我不想再單單藉著故事描寫『案件』,我想描述的,是一個角色、一個城市、一個時代的故事。」
過去與現在的重疊
從2012 年開始的大大小小社會事件,市民看到警察如何執法、如何對待示威者、其名聲又如何急轉直下。警察彷彿擁有種種特權,以法治之名包裝其橫蠻,善與惡、黑與白、對與錯,都變得模糊不清。這在陳眼中,卻與過去重疊著:「這故事從2013 寫到1967 年,人們說這是倒敘式的故事;但你不發覺,那社會氛圍是順敘的嗎?回溯六十年代,那基本上是一訴諸橫蠻的年代。我常常都覺得,我們是在經歷著一個圓形,走了一段路,卻又回到原點。問題是,我們有沒有機會再向前,多走一段路而已。」
「傾城」香港,絕望之都 — 訪陳電鋸
陳電鋸的小說世界又絕又真實。先說絕:警察及記者勇敢掘出真相卻沒好結果、犯罪者能夠逍遙法外、社會情況黑暗又可悲、人們因無知成為幫兇、冷漠的人俯瞰皆是。讀《大豐收》與《傾城》,沒有解開真實的暢快、沒有公義得以彰顯的興奮,只有漫長的絕望不絕縈繞。若問陳電鋸,可不可以不那樣悲觀、絕望,他大概會答:「這裡沒有正能量,只有正能樣。」再說真實:故事裡的地點就在生活的周圍、公司或組織名稱有明顯的影射、角色的形象與描述與真實人物相符、社會背景與制度與香港相同。將這兩個特徵一併思考,則可得出一個結論:香港,就是一個絕望城市。
制度只是強權掌握的利器
陳電鋸的首作《大豐收》,講及一名住在舊樓的老醫生張博裕突然死去。警察認為死因沒可疑,然而八十後被投閒置散卻又非常認真的警察黃淑林,認為案件疑點重重,遂展開調查。調查發現地產商正打算收購該幢舊樓,業主們正在商量去留,老翁的死使強制拍賣條例得以生效,令地產商的如意算盤打得正響。在瘋狂的收樓速度背後,是誰豐收而歸?或許不需將書翻完,你也能從現實裡找到真兇的模樣。生活未如故事情節如此誇張,但更可悲的是,現在地產商連殺人的功夫都省去,仍然收樓成功。究竟故事和現實,哪一個更絕望?
而《傾城》背景設在替補機制爭議冒現之時,旺角亞皆老街與新填地街交界的十字路口,一架私家車撞向巴士,車上兩名社運人士死亡,車尾箱竟藏著一建制派女議員的屍體。真相背後竟是真兇為上位、報復,欲藉替補機制圓滿其慾望。在陳的故事中,制度往往是協助罪犯與權貴犯罪的工具,最終結果只造就犯罪者的個人利益。《傾城》,並未指佳人秀麗容貌,而是指制度、法例、傳媒傾軋到權貴一方,故即將倒塌的城市。回看現實,替補機制以外,其他的條例似乎亦相差無幾。陳以推理故事將條例之惡變得更明顯,只為突出現實的荒謬。
邪惡的平庸性
強權者邪惡尚可理解,但陳的故事中,部份小市民要不成為幫兇、不聞不問、就是給假證供,使真相變得更撲朔迷離,甚至令真兇奸計得逞。例如《大豐收》中,陳竹筠由於寂寞而被迷惑引誘,製造醫療事故使張博裕不能再做醫生;其罪行乃出於無知與被人唆擺,後果卻甚嚴重,幾乎要出人命。《傾城》裡葉太太為「積德」,不惜虛報假証供,甚至在事後投訴尋求公義的黃淑林,使其失去工作。「因為問題在於,香港大部份人都未意識到強權的存在,還繼續協助強權霸道下去……他們只關心自己的利益和感興趣的事情,但不會理會其他東西。而我,不過是寫出這社會的現象而已。」平庸與沉默,是社會的常態,但大概都是邪惡一種。
正義未必勝利
《傾城》中,追尋真相的警察黃淑林與記者陳秋玲,兩人都付出許多,一個卻被調職且患病死去,一個則是稿件被抽走又失業,令人唏噓:「你尋求真相,能夠滿足你內在的好奇心。但是不一定會有好結果,也不一定會令世界變得公平、公義。像史諾登,他所做的就是為了公義,但他現落得甚麼下場?」雖然如此,他又指不是鼓勵人放棄求真:「一個人尋求真相,是因為他相信尋求真相的本質是好的。但這只是你所相信的,並不是一個事實、一個理論,它只是理想、信仰,而信仰不一定會帶來好的結果。」正義,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追求吧。
悲觀推理 只為認清真相
陳浩基曾說陳電鋸的小說是「悲觀推理」,陳電鋸亦不否認:「我是個奉行悲觀主義的人。一種盲目的正向思維其實是沒意思的。悲觀的思維倒有其作用:要認清真相,然後保持警覺(stay alert)。」
陳電鋸很喜歡《失控的正向思考》這本書,當中有一句是這樣的:「真正的正向思考,是具有面對現實的勇氣。」唯有勇敢面對絕望的現實,才會費盡力氣去爭取。將這句說話放在香港的處境,大概亦是適切的。